沈从文:这个世界上有无数座城市,唯独你是从未设防的那一座。
三天后,5月13,中新社发来消息,极其简单。
14在《文艺报》发表了一篇报道,50字。
65438年6月6日,上海《新民晚报》也刊登了一篇报道——出处竟是香港。
巴金花了几天时间在上海和北京的家中读报,却找不到老朋友的名字。
他纳闷:沈从文讣告晚了吗?人们在等什么?
有人说,可能是文学史地位没有排好,找不到合适的称谓。的确,在中国文学史上很难找到沈从文。
也有人说现在要搞活经济,谁会关心一个作家的生死?只要一支笔,你就能提高产量?
巴金灿不敢回答。
所谓文学史,所谓经济,无非是同一个道理:时代从来没有为个人而停止。
凤凰,位于湘西,是沈从文人生故事的起源地。
读过沈从文的人大多会想象一个风景秀丽、独立自主、民风淳朴的凤凰。
但我不敢相信:这座小城的历史充满了暴政和血腥。
为了帮助苗族,清朝派了一队守备兵驻守。在这座孤城的周围,大约有4000到5000座碉堡,密密麻麻,像一群监视和镇压苗族的巨兽。暴政,以及这种暴政引起的反抗,把每一条官道,每一个碉堡都染成了红色。
到1902,沈从文出生的时候,碉堡已经大部分被摧毁,军宅变成了民房,苗人也大部分同化了。只有在黄昏时分,站在孤城的高处,远眺远近的碉堡,才能依稀想象出当年的情景。
沈从文的爷爷是军人。他和湘军打过太平军,也打过回民和苗族。他以军功为家赚了一份产业,但后来被沈从文的父亲打败。
沈复早年镇守大沽堡。八国联军攻占天津时,堡垒陷落,毁了他的一生、功名和大部分产业。民国成立后,他原本想竞选湖南省议员。落选后心烦意乱,一怒之下出京,参与刺杀袁世凯的阴谋。没想到事情暴露了,只好逃了。从此,我改名换姓,活在人间。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像沈复这样寻找出路的人是默默无闻的。
1911年,武昌起义,随后各地纷纷响应。凤凰也不例外,苗族人开始反抗。然而,仅仅一夜之间,起义军就被击溃了。
那一天,沈从文早上醒来,看见道阴衙门口的平地上有很多血淋淋的人头,还有衙门口的鹿角和辕门上的人头。
他在角落里发现了串在一起的人耳,一个上了年纪的亲戚问他:“你害怕吗,小东西?”
沈从文答得很好:“不怕。”
对于9岁的山区孩子来说,这些只是开始。
杀戮持续了一个月。城防军分头派兵下乡抓人,每天杀100人左右,有时不脱衣不绑绳,就像赶牛一样。杀人后,凶手似乎不忍,便想了一个办法:委托当地百姓尊敬信任的天王,把犯人引到天王庙大殿前,在他面前抛竹筏。生死取决于一掷。
其他当代作家的童年都是在玩水、打架、偷东西中度过的,而沈从文的童年是在看人杀人中度过的。
辛亥革命后,中国被大大小小的军阀所把持,湘西也不例外。此时的沈从文已经有点长大了,想走爷爷的路。在混乱的时代,只能将自己的勇气托付给普通人,这是年轻人的一条出路,或许也是年轻人唯一的出路。
所以他目睹了更多的谋杀。
军队的业务主要是“清乡”和“剿匪”,除了一个合法的名称外,和土匪没什么区别。
他白天去市场玩,经常能看到这样可怕的一幕:前面几个兵,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挑两个头,而这个头往往是孩子的爸爸。
怪异,恐怖,普通。
如果鲁迅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定会对着刽子手和那些麻木的看客破口大骂,提出一个痛苦的问题:“从来没有这样过吧?”
沈从文可能是鲁迅笔下的看客。他不会质疑,也不会大喊大叫,只是平静地记录。
他是这样说的:“从那里和其他地方,我看到了一些常人没见过的蠢事,听到了一些常人没听过的喊声,闻到了一些常人没闻到过的气味;在城市人狭隘懦弱的生活中,我对善恶人这个概念并不能引起太大的兴趣。当我来到城市生活时,我感到压抑和强大,就像一个‘人’。”
看了那么多杀戮,沈从文有些反感。
这一辈子都没变过。
1922年,一个年轻人来到北京。他带着一卷行李走出北京前门车站,坐上一辆公共汽车,被拉进了西江边的一家小客栈。
他在旅客簿上登记:“沈从文,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生活对这个“北漂”并不友好。
沈从文想当学者,所以一直在北大旁听。他穷,没上过新学校,自然上不了大学。他申请过北大等国立大学,但失败了。在中法大学入学后,食宿费28元,但我想尽办法筹到了,到期只好作罢。
当时的北京就像一个漩涡。有人遇到风暴就化龙为龙,但更多的人被卷入了河底。现实不能容忍他继续做这样愚蠢的梦。他只能拿起笔,开始写,另寻出路。
他写得像个傻瓜,到处投稿,但基本上都碰了一鼻子灰。
《晨报副刊》著名编辑孙伏园曾在公开场合拿出沈从文的贡献开玩笑说:这是大作家的作品!说,就是拧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
穷途末路,沈从文试图给郁达夫写信求助。郁达夫拜访了这个不知名的年轻人。他摘下围巾,留给没有冬装的沈从文;我又请他吃午饭,拿出五块钱结账,留给他三块二毛。
当晚,郁达夫义愤填膺,不平则鸣,写了一篇《给一个文艺青年的公开声明》。文章里没有写沈从文的名字,但是你可以看到一个找不到出路的年轻人。
在文章中,他给沈从文出了一个主意,上策是找点事做——或者革命,做炸弹。中策是回家。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去当兵或者去做贼。如果你是一个小偷,“你不妨来找我,试着解决一个问题。我有几本旧书,但我可以卖几美元...如果你来了,你应该更加努力地练习。不要哭,因为你不是因为我的书才偷的。”
调侃讽刺,郁达夫直指让年轻人没有出路的残酷现实。但这种赤裸裸的现实,对于充满理想的沈从文来说,太残酷了。
来北京之前,沈从文对他的亲戚黄景明说:“我来北京是为了寻找我的理想,想看一些书。”
黄景明冷笑道:“嗯,读书,你的理想是什么,怎么读书?”你不知道北京城下有一万个大学生,毕业后无所事事。我只能愁眉苦脸,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学教授工资打九折,一个月才36元,而且还是勤工俭学。大大小小的书呆子,不是在读死书,就是在读死书。在国内怎么当老板?"
沈从文反驳道:“可是我怎么能走下去呢?”。六年时间,我在我脚下杀了上万无辜的平民,除了给被杀的人留下愚蠢残忍的印象,我什么都没学到!有很多聪明人都是当官的。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放纵自己愚蠢的气质,狂妄自大,把什么都当成狗。我只是跑了出去,因为我不能再呆了。我想读点书,读点好书来救国。这个国家再这样下去,真的让人无法接受!"
我们不知道沈龙·从文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他活了下来。从一个衣衫褴褛的湘西青年,成为知名的职业作家。
本该消亡的学习梦想,依然在黑暗中闪耀。
北京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它的街道是“600年来两个朝代古典文化的博物馆”,参观这些博物馆不用买票。在他来北京时居住的会馆西侧,就是著名的琉璃厂,文物一条街。他不敢进去,但一看到橱窗里陈列的唐宋碎瓷和明清画轴,就再也走不动了。
这也是命运的一个小玩笑。当他明白这个笑话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
即使成为职业作家,生计依然是个大问题。
微薄的稿酬和版税经常被拖欠,加上沈从文在北京带着生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负债累累,压力越来越大。
最后他选择了教书赚生活费。
然后,我遇到了张兆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也是他的学生。
大约1930,老师开始给学生写信,表达自己的感受。
“我走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云,喝过许多种酒,但我只在合适的年龄爱过一个人。”
张兆和似乎并不惊慌。这一幕她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她对待沈从文的方式是沉默。无论沈从文写了多少封信,都无人理睬。
多次失败后,沈从文心灰意冷,决定辞去教师职务。在他离开之前,他想要一个说法,所以他打电话给来自张兆和的同学王华莲。
王化莲进门后,沈从文说:“我有话要问你,但不能说。请读一下这个。”
他递给她两张前一天写的纸,然后问了她许多关于张兆和的问题。说到伤心,我哭了;再说,再哭。
“因为我爱她,我怕我在这里让她难过,我不想让她承担任何义务,所以我决定走了。但我愿意知道她的意见,去。”
从一开始到现在,张兆和的态度一直很坚定,像石头一样顽固。但沈从文也固执地给她写信,对她的固执表示尊重。或许你我之间,她平静的心早已泛起涟漪。
1933寒假期间,沈从文像往常一样给张兆和写了一封信,信中他婉转地表示要求婚。并说,如果父母同意,请张兆和尽快给他发电报,让他以“乡下人”的身份拥有一个甜吧。
张家给沈从文发电报,只用了一个字“允许”,意思是这门亲事是“允许”的。
张兆和有些不放心,万一沈从文看不懂呢?她悄悄地坐了一辆黄包车到电报局,交了电报,“乡下人有个甜吧。”当时的留言一般不用白话,不假思索就加了“巴”字。
面对汹涌澎湃的爱情,沈从文似乎有了新的感悟。
他越来越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权力、思想、历史...
1934 65438+10月7日,他出发去凤凰。这是他离开湘西后第一次回家。在离开之前,我答应我的妻子张兆和,每天都给她写信。他写了近50封信,回北平后整理,将“三三专利读物”转换成面向读者的文本,成为后来的“祥兴三际”。
十几年前,沈从文是孤独的,一无所获。他乘船,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把握。现在,再次看到家乡的吊脚楼,听到河边的小曲,他想在野性的大自然前问自己:人为什么活着?
大多数人过着平庸的生活,他们要吃喝,少数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民族的生活,这是五四运动印在他心里的观念。
此刻,他承认自己错了。
“我们平时不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诉我们另一个时代的一些最愚蠢的人在互相残杀之外,还有什么?但是真正的历史是一条河。从没日没夜不变的水,石头和沙子,腐烂的植被和破烂的木板,让我触摸到了几年来我们忽略的几个人类的悲欢离合!”
“难道我没有提到这些人此刻的可怜生活和无所作为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要我们的怜悯,我们应该尊重和爱护。”
“这个时候的我很软弱,因为我爱这个世界,爱人类。三,三,如果此刻我们在一起,你看我的眼睛多湿!”
回国没多久,《边城》就出来了。多年后,这部小说入选20世纪中国小说百强,排名仅次于鲁迅的《呐喊》。
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沈从文跟随国立西南联大来到昆明。
第一次轰炸昆明,天刚亮,爆炸声在四周响起,窗户玻璃破碎,碎片掉落,尘土飞扬,人群四散...
沈从文面色不变,望着不远处的烟雾,喃喃自语;“炸哪边?学校刚搬过来,不能再损坏了!”这就是坚强的沈从文。
脆弱的沈先生会因为喝了点酒而低声说:“国家都变成这样了,大家都只顾着逃命,不能学习,不能工作……”突然他放下杯子,哭了起来,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童年的记忆,湘江的历史,昆明的巨雷,交织在他的心里。在这种环境下,他写出了《长河》,这本小说本该是中国版的《战争与和平》。
“我想起千百年来前人住在山洞里,睡在山洞的一角听雷声所引起的情绪。同时,我也想到现代人在另一个人造的巨大雷声中引起的情绪。我觉得很感动。唉,生活。这种响亮的声音让人对历史感到悲哀,因为这是在重现历史。”
他想起了人们互相残杀的历史,想起了被历史淹死的人。
抗战以来,文人想投身报国,但只有一支笔能有大用处,于是想投身政治,用文章为民族鞠躬尽瘁。
沈从文瞥见了背后的隐忧,害怕政治使文学堕落,特地发文反对作家从政。
左翼文坛反应激烈,一批人撰文反驳。误解越深,敌意越重,对沈从文的本意就越简单化甚至标签化。在外界看来,救国变得如此迫切,沈从文却像个话多的老太婆,读着一些过时的老话。
直到1946才开始了对沈从文的围攻:“一个故作清高,却不甘寂寞的人。脱离现实,站在崇高的立场上冷嘲热讽,这种人的代表就是沈从文。”
更多的人斥责他的文章抽象,没有阶级性。“帮凶”、“帮闲”、“污蔑”、“犯罪”一下子成了口诛笔伐的潮流。
最严厉的是郭沫若对反动文艺的否定,他把沈从文描写成“桃红”的代表,“用文字画裸体,甚至用文字写情色宫”。
在这种形势下,孤独的沈从文几乎等同于被封杀。
时代在前进,他跟不上。
1949年春,沈从文自杀。
获救后,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想起了他在《边城》中塑造的女孩崔璀。
“夜晚出奇的安静。端午节快到了,我的家乡一定会有龙舟顺流而下。崔璀,崔璀,你在104房间睡得香吗,还是你在布谷鸟的叫声中想起了我,在我死后想起了我?崔璀,姗姗,我又疯了吗?我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都很安静,这不正常。我该休息吗?”
但是他对自己的写作能力有很深的怀疑。
“我该写些什么?我还能写什么?笔冻了,命冻了。”
他希望家人烧掉他的作品,以免误导他人。
他经常躺在床上听贝多芬的音乐,对生活充满同情。
之后,他给他的好朋友丁玲写了一封信。
“为了补救和纠正,或者放弃文学,我们应该利用历史系的杂学知识和对工艺美术的热情和了解,把它们很好地结合起来,研究古代工艺美术史。”
放弃自己从事多年的文学,重拾初来北京时的梦想,是沈从文的选择和自我救赎。这个命运的玩笑在他的生命里潜伏了很久,就像埋在地里的一颗种子,到时候就会爆发。
他对文物的研究就不一样了,他最关心的是当时不算文物的扇子、马鞍、镜子、衣服、杯子等日常用品。他知道,这些物件的背后,是劳动者的创造和故事。
后来,他殚精竭虑,写出了著名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这就是新的沈从文。
1982年5月8日,老沈从文踏上了回乡之路。
南华山、关静山、喜鹊坡、八角楼...南华山脚下是文昌阁小学,他的母校,孩子们的晨歌就是从这里来的。
走在古老的街巷里,三转两转来到一所房子前,破旧不堪,住着五户人家。沈从文捧着中堂的破墙说:“这是我的家。我出生在这里...房子已经卖给别人了。”
他想听傩戏和他童年的声音。
在锣鼓声的伴奏下,艺术家们唱起了:“正月元宵烟花,二月芙蓉花草……”当他们唱《八月十五桂花》的时候,沈从文也跟着跳了起来。
最后,他站起来为他送行。他黄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红红的,满是泪水。
时代一直在前进,但幸运的是,我们依然能看到隐藏在历史背后的人类的悲欢离合。
不管未来会怎样,人的脸,恐惧,希望都要记录下来。
从一个热衷于看凶杀案的乡下男孩,到现在一个到处受伤经常哭的老先生,内心已经充满了悲悯和怜悯。
上世纪50年代,沈从文写下了一句充满悲凉的话:“我和我的读者一起老去。”
但当荒谬的时代远去,他的作品迎来了新生。
20世纪80年代以后,一些现代作家从以前被遮蔽的状态重新出现在文学史上: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他们都坚持一种“日常叙事”来对抗“宏大叙事”,以涓涓细流对抗长河。
这是一个迟来的证明,证明他一直是中国一流的小说家。
他的学生汪曾祺曾说,沈从文的作品贯穿着一个主题——国民道德的发现与重建。
沈从文死后几年,瑞典学者马悦然揭露了一个秘密。1988年,沈从文进入了当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最终名单。“我个人相信,如果他在1988不死,他会在10获得这个奖。”
从来没有完美的结局,这是“很沈从文”。
1988 5月18日,沈从文去世8天后,八宝山举行了只有几个人参加的告别仪式。
没有花圈、臂章、黑纱、悼词和哀乐,现场播放的是贝多芬最喜欢的古典音乐《悲怆奏鸣曲》。
这也许就是沈从文所希望的:他不需要新闻的刺激,不需要时代的记忆,也没有人给他“地位”,就这样静静地死去。
四年后的1992年,沈从文“回归”了自己的家乡凤凰。他的骨灰一半撒入绕城而过的沱江,另一半直接埋在墓地的土里。墓碑是一块大石头,上面有沈从文的笔迹,树枝上刻着四句话:
像我一样思考。
能理解我
像我一样思考。
可结识的人
在安静的湘西河流里,很多东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直到现在,我们还在读沈从文,还在怀念他,还在为崔璀和三三流泪。
不是为了崇高的思想,不是为了宏大的历史,只是因为他用悲悯的眼光看着所有的小人物。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湘西,却只有一个沈从文。